拜登政府上台后,出于对美国国家安全利益的考虑,决定自2021年5月1日起撤离阿富汗,并计划于9月11日前完成撤军。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占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后,美军不得不提前撤离。随着美国撤军和塔利班夺取政权,阿富汗及中亚地区的形势出现了急剧变化。在此背景下,美国不得不重新调整其中亚政策,以适应阿富汗形势与美国国家安全利益需求的变化。
撤军阿富汗与美国中亚政策调整态势
2001年,美国遭遇“9·11”恐怖袭击。同年10月,美国纠集盟友,在阿富汗开展以打击“基地”组织与阿富汗塔利班为目标的“持久自由行动”。这是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的开始,也是美国进行“全球反恐战争”的开端。截至目前,美国在阿富汗开展军事行动已历时20年。这场战争历经4任美国总统——小布什政府、奥巴马政府、特朗普政府与拜登政府,耗资2.26万亿美元,有2400名美国士兵阵亡、4000名平民承包商死亡,另有2万多名士兵受伤。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美国意识到打败塔利班和“基地”组织容易,但彻底征服阿富汗太难,遑论按照西方自由民主模式构建一个统一、稳定、民主的阿富汗。
成本与收益的不成比例,再加上美国迫切希望集中精力应对新兴市场国家的崛起,故从奥巴马政府时期开始,美国就有意终结阿富汗战争。这一进程在特朗普政府时期获得强劲动力。特朗普政府明确将美国的战略重心从反恐转移到应对大国战略竞争上,为此积极推动美国军事力量和资源向亚太地区转移,并大张旗鼓地实施所谓“印太战略”。然而,由于阿富汗局势迟迟得不到改善,特朗普政府未能如愿终结阿富汗战争。而举着“美国回来了”旗帜进入白宫的拜登,至少在阿富汗问题上与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如出一辙,即高呼“美军需要回家”。在此思路的指引下,一方面,美国迫不及待地与塔利班媾和,即使抛弃阿富汗政府也在所不惜;另一方面,多次将美军从阿富汗撤军的时间提前,从而严重打击了阿富汗政府军的士气。美国不负责任的撤军行为,为塔利班迅速夺取阿富汗政权“创造”了有利条件,而美国只能以一种极不光彩和自取其辱的方式终结阿富汗战争。
在此背景下观察美国的中亚政策,可以发现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与其中亚政策的调整具有密切关联,即呈现出两大趋势——战略重心“以退为进”和战略目标“剑指中俄”。
从战略重心的调整来看,美国在中亚、阿富汗地区的战略重心整体呈现北移倾向,即从阿富汗向中亚国家转移。在阿富汗战争开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美国中亚战略主要围绕阿富汗战争展开。特朗普政府时期,为保持阿富汗撤军后的地区稳定,美国明确将阿富汗视为中亚的一部分,并试图通过强化阿富汗与中亚国家间的互联互通和一体化,缓解美国在维护阿富汗局势稳定中所面临的压力。拜登政府在很大程度上继承和推进了特朗普政府的北移倾向。然而,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并不代表其将终结在该地区的军事存在。相反,在公开宣布从阿富汗撤军后,美国曾寻求在与阿富汗有着漫长边境线的塔吉克斯坦以及奉行自由开放政策的乌兹别克斯坦建立军事基地。尽管相关设想能否实现仍未可知,但这种先从阿富汗撤军、后谋求在中亚国家驻军的动向,明显反映出美国“以退为进”的战略意图。
从政策目标来看,美国在中亚、阿富汗地区所追求的战略目标呈现以传统大国战略竞争取代国际反恐的总体趋势。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选择尽快结束伊拉克、阿富汗战争,并将美军主要力量向亚太地区转移,奉行所谓“亚太再平衡”战略。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又退出了叙利亚战场并积极推行“印太战略”。拜登政府时期,美国宣告彻底从阿富汗撤军,同时在中亚地区谋求军事存在。3届美国政府不同战略取向背后其实存在着一致的逻辑,即国际反恐(包括打击“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已不再是美国的核心战略目标,美国对外战略重心将重回传统的大国战略竞争,并力求在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
毫无疑问,美国所针对的战略竞争对手是持续崛起的中国和向来被美国视为挑战者的俄罗斯。正如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所言,从阿富汗撤军能够使美国及其北约盟友“集中精力应对更危险的威胁,尤其是中国和俄罗斯”。以战略重心北移为依托,美国在中亚谋求军事存在的意图显然直接针对中俄,即削弱俄罗斯在中亚地区的传统影响力,同时阻止中国“一带一路”建设项目的推进,从而限制中国在中亚地区不断上升的影响力。
美国中亚政策调整的动因
美国中亚政策调整至少存在三个层面的动因。首先,美国决策者对阿富汗和中亚在其与中俄互动中所具有的战略价值认知发生了明显变化。中俄美三国在中亚地区曾有过默契合作,“9·11”事件后,中、俄与美国在打击阿富汗极端主义势力这一问题上具有共同利益,俄罗斯甚至默许美国在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驻军。到奥巴马政府时期,尽管美俄、美中关系均面临不少挑战,但美国仍未明确将中俄视为战略竞争对手,故美国与中俄在阿富汗和中亚地区仍进行政策协调。例如,奥巴马政府降低了在中亚地区推广西方价值观的力度以及针对俄罗斯实施“重启”政策等。鉴此,俄罗斯允许美国经由俄国土开辟向阿富汗输送相关物资的运输路线。然而,到特朗普政府时期,由于美国明确将中俄定位为“修正主义国家”和战略竞争对手,中俄美虽在阿富汗问题上存在有限合作,如召开中俄美“三驾马车”扩大会议(包括巴基斯坦),但美国更多将中亚视为与中俄开展战略竞争的一个区域,由此导致美国与中俄在中亚的互动呈现出强烈的竞争色彩。如2020年2月美国公布的新中亚战略,蓄意抹黑中俄在中亚地区的角色。由此可见,美国中亚政策的调整,受到美国决策者对中亚地区战略价值认知的变化影响。
其次,从美国国内政治层面来看,美国中亚政策调整受到新冠肺炎疫情与国内困局背景下美国全球战略收缩的影响。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的大肆蔓延与美国政府的应对不力及一系列衍生后果,催生或激化了美国国内的多重矛盾:经济贫富分化导致的阶级矛盾、种族歧视与仇恨导致的种族矛盾、党派利益对立导致的党派矛盾、全球扩张与“美国优先”冲突对立导致的全球主义与民族主义之间的矛盾等。上述多重矛盾在疫情的作用下彼此交织、相互影响,对美国国内社会稳定与政治安全造成了不容忽视的冲击。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美国对外战略的收缩态势明显,以集中精力应对国内困局,重塑美国全球霸权的国内基础。停止对阿富汗的持续军事投入、相应调整中亚政策正是美国全球战略收缩的一环。
最后,从地区和国际格局的层面来看,美国中亚政策调整受到其对华展开全面竞争背景下美国利益重构与资源重配的影响。近年来,中美之间的结构性矛盾不断凸显,美国将中国视为其霸权地位的挑战者及其所主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破坏者。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更是成为美国对华展开战略竞争的催化剂,在拜登政府2021年3月发布的《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指南》中,美国公开将中国定位为“全球唯一的经济、外交、军事与科技全方位竞争对手”。随后,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公开讲话中声称,中美关系是“21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挑战”。换言之,中国已成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主要指涉的对象。遏制中国崛起、保持美国相对优势构成美国国家利益的全新内涵。对军事资源进行重新配置,即从伊拉克、阿富汗撤军,转而在中亚地区找寻新的军事基地,一定程度上也是为遏制中国而服务的。
美国中亚政策调整的潜在影响
作为中亚与阿富汗地区事务的重要参与者,美国在该地区的任何动向都将深刻影响地区形势的发展与演变。具体来看,美国中亚政策的调整将对阿富汗、中亚国家、中亚地区的大国关系产生不同层次、不同程度的影响。
首先,美国中亚政策调整导致阿富汗局势难以预料。目前看来,阿富汗局势迅速稳定下来的难度很大,这与美国仓促撤军密切相关。2018年以来,美国在阿富汗的战略调整就是不计后果地尽快撤离。为此,特朗普政府抛开阿富汗政府,单方面与塔利班和谈。经过多轮谈判,美国与塔利班于2020年2月签署和平协议,规定美军将在14个月之内撤离阿富汗,塔利班则承诺不再支持恐怖主义,并同意与阿富汗政府开展和平谈判。拜登政府延续了特朗普政府尽快从阿富汗撤军的政策。上台后不久,拜登便于2021年4月宣告最新撤军计划,7月再次宣告加快撤军步伐。7月2日,美军在未告知共同驻扎的阿富汗政府军的情况下,连夜撤离阿最大空军基地巴格拉姆,此举被视为美国撤军的标志性事件。美军在并未做好相关部署的情况下仓皇撤离,不仅削弱了阿富汗政府军的战斗意志和战斗力,更助长了塔利班的进攻势头。
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局势进入到一个全新阶段。塔利班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喀布尔。在措手不及之下,美国只能紧急撤出在阿富汗的剩余人员和装备,然后“旁观”阿富汗局势的发展。8月16日,拜登针对阿富汗局势发表讲话,将阿富汗战场的溃败归咎于以阿什拉夫·加尼为首的阿富汗政府,认为是阿政府的无能和腐败给塔利班重夺阿富汗政权提供了机会。面对塔利班的得势,美国只能呼吁塔利班与恐怖分子切割、建设一个具有包容性和建设性的政府。在此前提下,美国不排除承认塔利班新建政权的可能性。归根结底,美国在阿富汗不负责任、“甩包袱式”的撤军,是塔利班能够迅速取得重大战果的重要原因。随着阿富汗国内局势进入新阶段,美国将难以左右阿富汗局势的发展。但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的恶果仍将持续显现,阿富汗能否实现稳定、能否走上和平的国家重建之路,仍是未知数。
其次,美国中亚政策调整对中亚各国安全稳定造成冲击。阿富汗冲突存在外溢风险,中亚各国安全稳定面临潜在威胁。美国撤军后阿富汗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内乱,这种内乱将产生一定的外溢效应,对其周边尤其是中亚地区造成一定的冲击。一方面,阿富汗内乱导致的难民涌入将威胁其中亚邻国的稳定。美国撤离阿富汗后,暂未出现兼具意愿与能力的地区或域外大国接替美国在阿富汗的角色。以中、俄为例,两国在此问题上的表态明确而统一,即“阿人主导、阿人所有”,不会干涉阿富汗内部事务。8月19日,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并公布了新国旗样式。同日,阿富汗阿萨达巴德、贾拉拉巴德、帕克蒂亚等多地民众发起示威游行,捍卫阿富汗原有国旗。塔利班向民众开枪并造成踩踏事故,导致至少3人死亡,多人受伤。如果阿富汗国内局势继续恶化,大量阿富汗难民将对与阿接壤的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与土库曼斯坦三国的边境稳定造成严重冲击。
另一方面,阿富汗境内极端分子的重新崛起与向外扩散直接威胁中亚地区安全。美国在阿富汗境内长达20年的军事存在客观上打击和抑制了当地极端势力的发展,但正如当年美国从伊拉克撤军间接导致“伊斯兰国”的崛起一样,美军从阿富汗的仓促撤离可能会重蹈覆辙,即失去美国的压制,“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等极端势力可能会趁乱重新崛起,并寻求向周边地区发展扩散,从而对中亚国家的安全构成重大威胁。一些俄罗斯学者认为,塔利班虽然不会寻求将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输出到阿富汗境外,但真正的危险在于“基地”组织、“伊斯兰国”等恐怖势力和影响力的向外输出,包括发动恐怖袭击以及传播激进伊斯兰思想,阿富汗的邻国必将面临诸多此类挑战。
最后,美国中亚政策调整最深远的影响在于对中亚地区大国关系的破坏。新时期俄美竞争或将加剧,既有大国在中亚地区形成的脆弱平衡将面临严峻挑战。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并非要彻底终结在该地区的军事存在,反而企图以防范阿富汗动乱、维护地区安全为由重新寻求在中亚国家建立军事存在。美国在中亚驻军的企图显然损害中俄两国在中亚地区的安全利益。事实上,俄罗斯方面已对美国此举表示了明确反对,并对中亚国家发出了警告。面对俄罗斯方面的压力,美国能否顺利在中亚国家建立军事基地仍有待观察,但即使不使用军事手段,美国寻求在中亚进一步提升影响力的意图亦十分明确。
一旦美国将中亚地区打造成遏制中俄的前沿阵地,相关国家自然会对此进行战略反制,这可能会导致中亚地区的大国竞争与博弈进一步加剧,从而对经过长期互动所形成的既有大国平衡造成冲击与破坏,即俄、美、中三国之间以及与中亚国家之间经过长期互动所形成的俄罗斯的政治与军事影响力、美国的人文与社会影响力、中国的经济影响力三者之间的分布和排序或将被打乱,并对中美俄三国间关系以及三国与中亚国家间关系形成挑战。
结 语
美国军事干预阿富汗20年的历史初步落下帷幕。在这段时间里,美国对中亚地区的重视,是建立在打击阿富汗境内的武装力量和稳定阿富汗局势这一前提之上的。而自2020年开始,美国明确将阿富汗视为中亚的一部分,不再以阿富汗作为立足点来观察中亚,且强调中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该地区本身很重要。这在2020年美国新中亚战略中得到了明显体现。
观察中亚地区视角和认知的转变,是代价不菲的阿富汗战争留给美国的一份遗产。经此一役,美国痛苦地意识到,中亚才是美国在大国竞争中可对中俄进行双重遏制的“理想”据点和阵地。阿富汗容易被打败但难以被征服,这一事实决定了阿富汗不能为美国威慑或遏制中俄提供重要助力,反倒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基于此,美国才欲弃之而后快。美国决策者认为,一旦实现从阿富汗撤军,美国即可腾出手来,重新进行战略布局,以加大对中俄的遏制力度。例如,美国在阿富汗撤军过程中积极谋求在中亚相关地区驻军,就清楚地反映了中亚在其全球战略中的重新定位。美军撤出阿富汗和美国调整其中亚政策会给中国维护在该地区的利益带来不少挑战,但只要冷静观察、沉着应对,中国仍将从容化解这些风险。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颜色革命’的发生、扩散与应对研究”(项目批准号:19BGJ051)的阶段性成果,并得到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项目编号:21lzujbkyjd002、21lzujbkyjh002)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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